海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间温馨的小屋子。
房间东西两壁放着两张木质高低床,中间是两张细木书桌。三个少年在屋里秉烛读书抄写,桌上笔墨书册摆放得一丝不苟,地上更是一尘不染,屋里还弥漫着一股清香。
少年们对丁俊明带来的客人颇有些好奇,放下了手里的书,起身见礼。
“这位客官怕是没地方过夜,正好我晚上值夜,就请他睡我床上。”丁俊明又对海瑞道:“客官睡前若是要看书,也可以用我的座位和笔墨纸张。”
又有少年上前,帮着海瑞放了行李,告知他哪些东西是公用的,可以随意。
海瑞几乎都惊呆了。
这屋子看起来虽然挤了四个人显得狭窄,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该有的一皆有了。又因为少年们都默默读书,颇有些书香气,让人心中舒服。
“此地甚好!甚好!”海瑞颇为满意。
丁俊明安顿好了海瑞,道:“客官若是有什么事,尽可以与他们几个说。陈兄,麻烦你帮我去外面顶会儿班,我帮这位客官的长随安排个地方。”
陈姓少年起身笑道:“还是你值守吧,我也该去仓库巡查了,那边有个值夜的床铺空着,可以让客官的长随睡那边。”
“我正是此意。”丁俊明笑着与这少年一同出去。
海瑞试着在这床铺上坐了坐,颇为舒适,不禁掀开席子,见下面原来是棕绷,软硬合适。虽然棕丝在江南并不值钱,但是一张编制得如此精细的床也不便宜。他看了看头顶。一样也是木框棕绷,听称呼一者为店长,一者为伙计,却没什么上下之别,倒是让人意外。
海瑞又起身看那些少年读的书,颇感意外。竟没有人在读消遣小说,也没人在读圣贤文章。屋里的两人,一人在看《货殖列传》,一人在看《喻老》。另两人桌上放着的书也各不尽同,丁俊明桌上的多是算学题目和账簿,那个去巡查仓库的少年却像是在自己写东西。
海瑞的自我认同是十府巡抚,对这些少年的定位是店中伙计,一高一下,心安理得地去翻人家写的东西。然而在少年眼中。这实在也太无礼了。又不好意思直言叱责,其中一人便提声道:“先生是读书人么?”
海瑞不明所以抬起头,努力显得温和一些,道:“正是。”
那少年笑道:“唐突求教,请先生指点:太史公所谓素封者,在广东不知有多少?”
司马迁将没有官职封爵在身,通过经商垦殖致富,能够与官爵者分庭抗礼者称为“素封”。素封者历代不绝。至今犹多。至于问广东不问其余,乃是因为少年听出了海瑞的广东口音。
“我本是琼州人。而粤省可称素封者,多在广州,对此知之甚少。”海瑞道。
琼州在海南岛上,跟大陆有海峡相隔,不像苏松往来方便。
海瑞虽然是举人,但举人也有不同。大明对于边区赋税本来收得也不多。所以琼州那等容易闹黎患的地方,百姓诡寄之风远没有江南苏松等地那么严重。
百姓不诡寄,粮税归于朝廷,那么举人之家自然也没创收渠道了。
何况海瑞从他爹娘开始就以“刚正廉明”作为家风传代,所以既不喜欢跟广州府的达官贵人往来。就连本家的亲戚都不乐意交往——琼州海家可是官宦之族。
海瑞的爷爷海宽,中举后曾任福建松溪县知县。叔伯之中有海澄、海澜、海鹏、海迈四人,其中海澄官至四川监察御史,其他三人也中过举人。父亲海瀚虽然早逝,却也是一等廪生。
这样的家族背景,再加上执拗的性格,才让后人对海瑞到底是穷,还是不穷,颇有争议。
说他穷吧,的确也穷。他不肯接受官场潜规则,只靠俸禄吃饭,母亲七十大寿才上街割两斤肉,结果竟成了新闻。在任上去世之后,家徒四壁只有几卷书,真是两袖清风。
然而说他不穷吧,也有道理,海瑞三次娶妻,纳妾二人,即便在江南都已经是人生赢家了。
“听闻广州也是不逊苏松的富庶之地,敢请教先生当地风情人物。”那少年起身为海瑞搬了张椅子,抹了抹表示干净,请他入座。另一个少年去端了热水——因为晚上是不喝茶的,为他润喉。
海瑞儿子早夭,膝下空虚,此时腾起一股暖意,俨然慈父一般用带着粤音的官话讲起了广州、番禺地理人情,以及自己的祖上是如何到的广州。
他以为只要不报“海瑞”这个名字便无人知道,更以为这些少年不通大明官制,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祖上乃是开国时的“广州左卫指挥使”。
那可是正三品的高阶武官。
要说当时的三品文官,恐怕难以详查,但是高阶武官却是好查得很。尤其是广州左卫指挥使这个级别的武官,在太祖开国时只有三百六十九员。
如果拿后世共和国的开国中将和少将人数对比一番,可能更加直观。共和国开国中将是一百七十五位,少将是七百九十八位。可见广东左卫指挥使的地位略低于中将,而颇高于少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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