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静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,就象我自己的心情似的,刚从惊恐和愤怒中滑脱出来,沉入一片感伤和忧郁中去。
四面很静,我们不过五十多个人,都静静地坐着或者站着,无声地体味悲凉的感觉。
胸又开始痛了,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——真不想打破这沉寂,一生中又能有几回这样的沉寂呢?挪开掩在嘴前的袖子,月光不太明亮,但还是可以看到袖口上多出的几个暗点。是血吗?
“大人,这……”廪的眼睛真尖,我赶紧挥挥断他的话。这是老毛病了,连巫邑的草药都医治不好。唉,只要不是现在马上倒下去,我就应该知足了。
远远的,波光被几片阴影遮住了。“船来了。”有人低声叫了起来。我长长舒了一口气,站起来,穿上鞋子,然后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船头传过来:
“臣耒叩见家主和诸位大人。”
“跳板,快放跳板。”有人在高叫着。沉寂终于彻底被打破了,今生是否还能找到同样死一样的沉寂呢?
走上跳板,粼粼的光就在脚下闪动。耒依旧虔诚地跪着,我摆摆袖子,他这才深深一俯,然后站起来,退后两步,侧过头去:“准备开船。”
船舱里灯烛通明,耀得人眼睛发花。不知道耒用了什么办法,竟能使这光线一点也不透到舱外去。我在正中席上坐了下来,史咎坐在右边,廪坐在左边。
很长一段时间,大家都不开口说话。要没有舱外奴隶们轻然而杂乱的脚步声,也许倒可以算美丽的沉寂又飞回来了。终于,来掀开门帘,走了进来。
他在门口就跪下了,磕了个头,膝行到廪的下首,沉声说:“家主,船开了。”
我点点头:“说说情况。”“是,”耒又俯下了身体,“臣是上个月初四接到家主口信的,立刻搜集船只,挑选水手,十三日离开目夷,十九日到的这里。一共是两条海帆船,三条小帆船,十二条桨划船,家臣八十一人,奴隶三百四十五人。”
“把桨划船放掉一半,奴隶裁减四分之一——以后,嗯,以后有许多事情要我们自己动手了,”我垂下眼睛,不去望那三个人的脸色,“把善于航海的、种地的、战斗的……有技能的都尽量留下来。”
又磕一个头,倒退着膝行出去。到了门边,他却又停住了,很小心地俯身下去:“臣……臣有一件事,不知道能不能问?”
“问吧。”“是,”他抬起头,生满虬须的下巴在轻微颤动,“时局不知道究竟、究竟怎么样了?”
“你听到了什么?!”廪瞪着眼睛问。“他们说,帝已经……”耒的声音徒然提高,但随即又降了下去,“已经、已经归天了。”
“胡说!”廪直起身子,按住剑柄,“你不要命了?!”耒赶紧俯伏下去,把脸埋到双手中间。
“算了,他们迟早要知道的,”我此刻的心中,不知道是悲伤,还是惶惑,“是的,帝归天了,周人已经入殷,也许……也许很快就会追来。”
耒把头抬了起来:“周人不懂得航海,不用怕他们。”“我听说,”一直没有开口的史咎说话了,声音很和缓,很清晰,“周人一昼夜用四十七条船,载运兵车三百乘、虎贲三千人和甲士四万五千人,渡过盟津。”
“能载车,未必能载人,”耒咬一下牙关,“能渡河,未必能航海。臣自然会用心应付。”
我点点头,耒深深一俯,倒退着出去了。又是长时间的沉默,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。
廪终于忍不住了,年轻人需要的是战斗,而不是思想:“难道殷祀就这么、这么绝了吗?”
我该怎么回答他呢?说是,给他迎头一棒?还是面对渺茫的未来,轻率地回答不是呢?
“都为帝不听大人的话,没防备周人……”
“住口,”我想喝止他,语声却软绵绵地没有力量,“做臣下的不能私下议论主君的对错。何况,何况他已经不在了。”
廪低下头去。我转向史咎:“殷祀究竟……你能卜一下吗?”“没有沐浴,没有斋戒,也没有牺牲?”那老人固执地反问。
“事急只好从权。”“今天不行,”史咎掐着手指,“今天凶日。等明日昃时大吉,虽然没有牺牲,没有……也许可以得到上天的垂怜吧。”
我点点头,转过身来。又是长久的沉默。沉默中,奴隶们的脚步声更清晰了。沉寂,死一样美丽的沉寂,你在哪里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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