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车载着他们,一直开到了杭城,杭城这时候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,进城的路口,到处都是拒马和哨岗,还有临时搭建起来的丑陋的碉堡。
这一个曾经风情万种的城市沦落了,变得丑无,父女透过卡车的围栏朝外观看,都有一种心痛的感觉,这哪里还是那座他们吟风诵月,寄情山水的城市,那些高朋和益友,以及他们的高谈阔论,都早已在寒风飘落向四处了。
卡车沿着他们熟悉的道路,一路开到了孤山,停在了西泠印社的门前,那一个还算和气的日本兵,招呼他们下车。
外公猜测他应该是日本乡下的农夫,或者北海道的渔夫,现在他们放下了锄头和渔,拿起杀人的刀枪了,外公很想知道这种角色的转换对他来说,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困难,但他忍着,没有问,也不想自讨没趣,人为刀俎,你才是鱼肉呀。
西泠印社的圆门两边堆着沙包,架着jī qiāng,圆门的里面,还站着站岗的士兵,外公他们跟着翻译官进了圆门后,绕过莲池,到了柏堂。
柏堂的大门口也站着两个士兵,门匾额“柏堂”两个字,是清代大学者、也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的老师俞樾所题。
他们进了门,让外公稍感意外的是,里面坐着的一位翻译官介绍说是竹内将军的人,并没有穿着军装,而是一身的和服,还戴着眼镜,那模样与其说是将军,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位大学教授。
竹内将军看到他们,站起来,笑眯眯地迎向他们,用他半生不熟的和外公说久仰大名。
将军会半生不熟的,外公会半吊子的日,两个人连说带划,倒可以交流,将军挥挥手让翻译官退出去,又用日语呵斥了一声,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士兵也退了开去。
竹内将军说他平生喜好书画,对西泠印社仰慕已久,所以他一进杭城,把司令部设到了这里。
外公满腔的悲愤,听对方的口气,倒好像把jī qiāng架到西泠印社的大门口,让兵士的马刀和军靴吵醒这一湖山水的清净是必要的礼数,而他,肯光顾西泠印社,简直已经是临幸了。
外公心里一迭声地骂着,脸却堆着很难看的笑,还是那句话,人为刀俎,你才是鱼肉呀。
寒暄了两句后,竹内将军直入主题,他说,请二位来,是让你们帮我一个忙,我知道二位是有名的书画装裱和修复名家,你们帮我修复一件作品。
竹内将军站了起来,边走边说:“跟我来。”
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,请你们帮忙也是说得客气,实际是你们干也得干,不干也得干。
人为刀俎,你才是鱼肉呀。
外公他们跟在竹内将军身后走,那原先站门口的哨兵想跟着来,又被他一句训斥。
他们从柏堂后面的一条石径去,经过了一座木头的山门,石径边的芭蕉树都已经枯萎了,有士兵和这枯萎的芭蕉树一起站在寒风里,嘴唇冻得乌紫,看到竹内将军赶快行礼。
外公他们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了,从这条石径去,是宝印山房。
宝印山房的门关着,门口立着一个士兵,外公感到整个西泠印社内,远远近近,寒风不知道有多少放哨的日本兵,他们好像无处不在。
走到近前,竹内朝那个士兵又呵斥了一句,那士兵哈衣一声,跑步到门前空地的最角落,然后转身立正,站在那里。
他们进了门,竹内将jūn zhuǎn身把门关,太爷的母亲看到自己的裱画案和父亲的画案都已经被搬到了这里,自己的棕刷排笔马蹄刀砑石等所有的裱画工具,都整整齐齐在裱画案摆好,另一张画案旁边的高几,刀石笔墨砚台笔洗等也一应俱全。
室内还有两张床,和一个烧炭的风炉,炉子坐着水,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这个炉子,以前也是母亲用来熬裱画用的浆糊的。
因了这一个炉子,室内的温度外面高了许多。
“这里,是,你们的,工作室,你们,好好地干活。”竹内将军说着。
他走到了画案前,画案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好的布包,打开来,里面是一个崭新的huáng sè的锦缎盒子,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幅卷好的画轴,画轴已经很有些年头,母亲一眼判断出来,它被虫蛀和水浸泡过了。
画轴虽然是卷着的,但也能看到它的边缘已经破损不堪。
竹内将军挥了挥手,招呼他们过去,他伸出手掌合在一起,互相搓了一下,他的手指白皙、细长,很像是女人的手,外公看着心想,是这一双手,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呐。
竹内将军恭恭敬敬地双脚并拢,立正,深吸了口气,然后微微躬着半身,把画轴轻轻地敨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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