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十一,颁令以后的第二天,也是纳租开始的第一天。
闾巷上已经有乡里结伴,推着装满粟米粮包的板车东出闾门,去往七十里外的句注乡治缴纳田租。
李恪一家却至今也没有任何动静。
虽说刍槀早就置备齐整,可以先一步装车运送,可墨者们见不得人,院外又到处都是神出鬼没的影子,最终还是影响了墨者们的碾米机制作进度。
李恪思前想后,决定静观其变,老老实实,蒙头做小。
可惜人在家中坐,锅从天上来。
一大清早,监门厉敲开李恪家的院门,面色古怪地通知李恪,要他代表全家去一趟里典家宅,还说是里典服的召唤。
李恪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监门厉出了门。
在路上,李恪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监门,里典到底有何事相召?莫非不能对我透露一二?”
监门厉的表现与往日大相径庭,嘴唇蠕动,欲言又止,一双环眼滴溜溜转,脸色涨得青紫。
他说:“上典本来叫妨君来唤你,妨君不愿,就叫了我来,至于到底何事……我不愿说。”
“不愿说?”李恪的眉角跳了跳,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都说宴无好宴,里典服虽然没有请李恪吃饭的打算,但这种关键时刻的召唤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事。
进到宅院,李恪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带到私宅,而是被带去了二进的官舍,大内正堂人头耸动,仔细一看,全是里中穷苦人家的代表。
“上官入内,拜!”门外一声呼唤,屋里的人齐刷刷拱手拜倒。
李恪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,杵在那里蜡烛似地发呆,一下就成了木秀于林的那只鹤。
里典服和田典余左右跟随,拥簇着一个面色阴冷的清瘦男人踏步进来。
那人深衣,高冠,年纪看着二十七八,狭长眼鹰钩鼻,嘴唇刀削似的窄薄,下颌上垂着三绺长须。
他走到李恪面前停下,由上至下,皱着眉头打量这个胆大包天,见官不跪的黔首。
里典服在后面使着眼色厉声呵斥:“小子,迎候上官不知拜谒,你的礼数呢!”
田典余笑着出来打圆场:“充君,此子名恪,乃是里中英俊,年少聪颖。只是没见过甚市面,以至于失了礼节,充君可千万莫要怪罪。”
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,回头对田典余说:“余君似乎甚是看重这少年啊!”
“君子有爱才之心,我只是不忍充君苛责罢了。”
“既如此……里典服,叫乡里们收了这诸多礼节,我们好早些开始。眼下岁末,公务繁忙,我还要连夜赶回县里去。”
“唯!”里典服躬身长揖。
……
这是一场庭审,来人是县里的令史,名充,乃是应了里典服的邀请,在乡里代表的见证下,对前几日妄议和盗粮的罪行进行审判。
里典服显然是担心里中会因为租令之事混乱起来,提早一步做了杀鸡儆猴的打算。
庭审进行得很顺利,人脏俱在,证据确凿,犯事的乡里被关了几天,一个个神色憔悴,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。
先是犯了“妄议”的士伍逑,被判黥面,罚为城旦,先行县狱关押,待上报后再决定是发往长城还是发往骊山。
然后是四个盗粮的乡里,他们的案情大同小异,只有细节不同。
其中两人未遂,又兼认罪态度良好,依巡夜之人口述被定性自出,罚訾二甲,罚金由里典服主动垫付,算是当庭释放。
一人盗了不足四斗粟,价值五十余钱,被发现后又想逃跑,被罚黥面,赀徭三旬,总算没丢了自由身。
最后一人判得最重,虽然也是未遂,但因为拒捕,还打伤了一个巡夜的隶臣,最后被定性为偷盗和贼伤人,黥面,斩左趾,罚为城旦,要和逑一块儿去县狱暂住……
五场庭审在短短一个半时辰内判定,喜者喜之,哀者哀之。
令史充一边手书案卷,一边唤来狱掾把需要后续处置的人犯上枷带走,也不留什么话,干脆利索就出了官舍。
正堂之内,只剩下肃穆跪坐的里典服和田典余,还有一群哭泣、颤抖的黔首们。
里典服施施然坐上主座,沉声训话:“我知道,租令一下有人心思动摇,想从别家取些粟米来度过难关,而容易有这想法的人家,今日皆有代表在此了。”
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,哭的再不敢哭,抖的再不敢抖,李恪又成了那只尴尬的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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