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林深露重,翠绿青山环抱着寨子,一座座吊脚楼架在山腰,飞檐翘角在树竹间影影绰绰。芦笙乐声飞扬,高亢辽远,惊了家禽遍地撒欢。
尹桑被乐声唤醒了。这一个多月都是如此,伴着日出日落,乐声起便醒,乐声落则息,生活健康而规律。
灶堂边,阿嬷在炒油茶,阴米在锅里翻滚崩开,变金黄,捞出来放凉,飘了一屋子香。尹桑捧着碗蹲在边上,盛了半碗米花,等着茶锅开。
“咪洛苗语,奶奶,你跟我回北京吧,看看毛主.席。”
回来这些天,她常提,阿嬷的回答始终如一,“太远,走不动咯。”
尹桑:“不用走,坐飞机很快。”
茶锅汩汩冒着气,开了,尹桑舀两勺浇在米花上,米香混着茶气扑鼻而来,她捧着碗闻,笑眯了眼,“咪洛炒的油茶,最香了。”
阿嬷只是笑,往堂屋走:“你生活快活就好,结婚这么久了,什么时候带郎仔回来瞧瞧,我就满意咯。”
灶房门关上了,尹桑没应话,安静吃油茶,茶水都给喝光了。出了堂屋,阿嬷在整理呕欠嘎几希苗族盛装,笑眯眯地招呼她过去。
尹桑拎起肚兜说:“咪洛,我都这么大了,自己穿。”
阿嬷给她围上百褶裙,“你结婚在大城市,太远咯,咪洛没得去,今天算补上。”
苗家有风俗,姑娘出嫁,家里老阿嬷得给姑娘梳妆打扮,一件件穿上呕欠。m.xszww8.net
她蹲下去给尹桑绑腿带,再起身时有些踉跄,尹桑扶她,她笑眯眯摆摆手,把绣工繁复的外裳披上,在腰间系带,再把耳环、项圈一个个给尹桑戴上,最后戴银冠,在发髻上插上飞凤。
最后满意地看着尹桑,“快去,踩堂热闹开了,我家阿桑又是最漂亮的一个。”
今天要录歌,芦笙坪的笑闹声,尹桑在半山腰都听见了。
起初导师要将苗族古歌立项的时候,尹桑是反对的。
这一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继承得并不好,如今也只有偏远苗寨里的老人、巫师能唱。导师希望通过网络传播录制的古歌,获取关注度,引起重视。这初衷很好。
尹桑反对的原因是,即便请来了师傅,音棚里也录不出真正的古歌。现代乐器仿出的芦笙乐,机械而失真。
变了味的继承,不如失传。
导师最后把项目全权交给她。于是尹桑回寨子召集师傅,学了大半个月,今天开始录。
演唱古歌有许多禁忌,在祭祖、聚会、节庆等重大场合才能唱,这一日恰逢隔壁寨子过来“打同年”,古歌便安排在今天录制。
芦笙坪很是热闹,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芦笙柱,尹桑这身行头好看是好看,实打实的银子沉甸甸的,她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。
闪光灯一闪,尹桑忙遮了眼。
盛岳的脑袋从相机后探出来,“师妹原来真的是苗妹啊。”
尹桑回:“嗯,是。”
说罢就往里头走,裙摆拂过盛岳的裤脚,娉婷而去,带了一袖香气。
盛岳看她的背影,高腰百鸟裙衬得她身姿婀娜,摇动间银铃轻快活泼。
但尹桑从来不是活泼的。
从外型上看,尹桑冷艳而时尚,从气质上看,时尚而冷艳。与她所研究的民族学,反差强烈,违和感扑面而来。这门科学冷门而无趣,研究这些的人,不是空虚至极,就是热血至极。尹桑不归前者,也不像后者。
她是一个由内而外透着寒劲儿的女人。
盛岳原先以为,她是对他冷淡,之后发现,她待谁都一个样,即便对导师,也是敬重有余,热情不足。许久不见,她也不会表露一点重逢的喜悦。这会儿导师刚检验完芦笙队的演奏成果,乐得作势要拥抱尹桑,被她躲开了,被嫌弃的导师一脸无辜。盛岳弯唇角,还是这副样子啊……
尹桑要参与这一次的演唱,加入年轻的声线,增添古歌对年轻群体的吸引力。她本就会苗语,歌词掌握得准并不令人惊讶。令人讶异的是她的歌声,与平日说话稍沉的音色截然不同,清脆嘹亮,与古歌很配。
原来苗族姑娘天生能歌善舞,是真的。
她站在老人和巫师中间,边唱边随着节奏走踩堂步,裙摆开合,飞凤轻摇。银冠流苏下笑靥浅淡,顾盼生姿,少见的温和柔顺。
闪光灯没闪,相机里却多了几张片子。
古歌歌词万余行,真要唱完得几天几夜,项目组录了第一部分开天辟地,录完大半天都过去了。好在过程顺利,一行人同村民一起踩堂,还饱餐了一顿才离开。
苗家人热情,饭后村民都来送行,山歌美酒相伴,米酒从饭桌上一路灌到村口。尹桑回家同阿嬷告别躲过了。
那酒喝着甜,后劲儿却足,一行人晕乎乎地一路都在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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